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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鳥軼聞引子 白雲山在線免費閱讀

《游鳥軼聞·神山·白雲》中記載過這樣一則傳聞:「西北有峻岭,座十二,雲霧中隱。溪水澹澹,如見春山。

神山有女,芳華絕代,身懷奇香,醫死人,肉白骨,遺世而獨立。

年值二三,好游山水,初見此景,心嚮往之,不遺餘力以至高。夜雨天階寒,山獸無眠,其聲如泣,避之不及,乃重傷。

神女好善,予我修骨連筋,醫學之道,高深莫測,不似俗人。」

——

白雲山上有一座將軍鎮,那裡民生淳樸,雖地方偏僻卻也是恬靜愜意的生活,小鎮上的瓦房木塔搭建的錯落有致,曲徑通幽處充斥着鄉土氣息的山歌。

將軍鎮這個名諱不算是噱頭,嘉慶年間國舅與後宮苟合,裡應外合發起叛亂,那時奸佞當道重文輕武,被下放的武將數不勝數,幸得小將保朝綱。

而那位神武大人便是誕生於這座平常的小鎮,距離那位獲此殊榮的真將軍已經過去二百八十餘年了,此後再沒有什麼新的熱鬧了。

梨花巷林學究的隔壁徐氏布莊徐老闆的夫人誕下一對雙胞胎,大的叫團團小的叫圓圓,一直到滿月未曾取名。

徐老闆的滿月宴辦的很大,唯獨請不動這位學究。

他是鎮上學問最高的教書先生,為人難免古板了些,從不參加這些無用的宴席。

這天他早早從私塾下了學回家,剛到巷子口就被擄了過來。

無事獻殷勤,徐老闆拿出了最好的茶葉——陽春白雪,擺手示意學究請看。

只見一位身着錦袍的婀娜少女從屏風後走了出來,還以為是美人計着實給林學究嚇了一跳。

這是江南請來的妙玉娘子,案上陳列一排茶具,她整理好襻膊露出兩條玉臂,娘子從茶盒中取出大約六克的茶葉放入茶碾中,熟練的研磨成茶粉,過篩再用小茶匙鋪滿盞底。

來回七次的注水,茶筅在茶盞內壁碰撞快速擊拂,打出的沫餑綿密厚實堆疊在茶湯表面,乳霧洶湧,溢盞而起。

最值得一看的好戲還沒出場,只見妙玉娘子指如削蔥,三指捏着茶匙輕點熱湯,在沫餑上栩栩如生繪出了一枝蓮花,這就是當下最受皇室追捧的水丹青。

茶百戲固然精彩讓人不忍破壞這盞藝術品,可若不品嘗其中的陽春白雪實在是浪費了這盒好茶。

一出好戲作罷着實是收買了古板學究,林學究看的入神。徐氏夫婦為此下了好大功夫。

所謂吃人嘴軟,拿人手短,林學究輕咳一聲,伸手捻一縷鬍鬚故作深沉,可他今年年方三八,一伸手只摸到剛長出來的胡茬,最後也只是颳了幾下。

徐老闆見狀開了口:「我家夫人一口氣給我生了兩個男孩,這兩個娃娃在我們徐家寶貝的緊,至今未曾定下大名,還請學究開口,博個好彩頭。」

林學究思索一番道:「君子之言,信而有徵。不若大的叫玉言,小一些的便喚作錦聲。」

團團和圓圓自此便有了名字。

等到再大些,徐玉言和徐錦聲說話已經很流利了,作為一對雙胞胎,他們從來不喜歡玩猜猜誰是哥哥誰是弟弟這種遊戲。

隨着年齡增長,徐玉言和徐錦聲性格方面便顯現出了很大的差異,長兄玉言沉穩內斂好學而不貳,次子錦聲外放爛漫才思敏捷。

眼看弱冠,鎮上來了一個奇怪的女孩。紫衣銀鈴,面若桃李,明媚似春光,她穿着單薄赤着腳,腳踝上系著一串鈴鐺,走起路來叮叮噹噹的像檐下風鈴。

女孩兩股頭髮盤結雙疊於頭頂像一對耳朵一樣,兩條毛絨絨的白色發繩從頭頂垂到肩膀襯的人膚白勝雪。

徐錦聲又逃學了。

從私塾的土牆上翻出去,浮土落到淡黃色的衣擺上,圓圓已經十九歲了。

他還不到束髮的年紀,馬尾飄下的髮絲沾在臉上,透過樹葉間隙撒下的餘暉飄飄洒洒落到徐錦聲的肩上,落到發稍上,落到腰間宮絛扣住的淺碧色玉環上。

一雙眼睛像狐狸般勾人,尾睫微微上揚,淡粉色的下眼瞼總是笑得彎起來像一弧皎月,美的動人心魄。

他見到那個女孩已經是第二次了。

「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妖嗎?」徐錦聲先是驚訝一下,然後對她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。

她曾幾何時對他說她的身份是捉妖師,他信了,這句話比起她的美貌更加吸引徐錦聲,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這聲音縈繞在他耳邊。

女孩啃了一口手裡的胡蘿蔔,不假思索道:「有啊,就在你們鎮上。」

漂亮的女孩說話總是讓人信服的。

「是誰?男的女的?我,認識嗎?」徐錦聲拋出了一大串問題。

女孩眼球轉了轉,繼續吃手裡的胡蘿蔔,並沒有要回答的意思。

兩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。

徐錦聲咬着手指,牙關憋了一口氣,他腦海里翻過一張張臉,整個鎮子上的男女老少他全都打過交道,微雨路的王屠夫雖然賣肉有時缺斤少兩,但是在他每一次被狗追到狼狽不堪時都義無反顧出手相救;逐溪塔下賣手帕的李大娘為人兇悍粗鄙,她兩年前死了丈夫過的很艱難,一個人做女紅供養夫妻二人唯一一個兒子讀書,他明年就要參加秋闈了。

「如果你抓到他,你會怎麼樣?」徐錦聲小心翼翼地問。

女孩做出一副兇狠的表情回答道:「扒了他的皮,然後把他架起來在火上烤,烤成一顆丹藥,然後,吃下去!」

徐錦聲又信了,雙手捏住女孩的肩膀給她翻了個面,道:「你走。」

女孩被這副模樣逗得花枝亂顫,伴着她的晃動身上銀鈴玲玲作響,她仍不罷休,一轉頭對上徐錦聲的眼睛,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。

她的眼底像一汪深不可測的泉水,表面越是平靜內里越是蘊藏洶湧。他想抽離,如同陷入沼澤地,愈掙扎愈深陷。

女孩的睫毛微微煽動便化身花叢中的蝴蝶,白色的、藍色的、黑色的在盛放的春天。

他的心跳在此刻共振,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像一頭困獸衝出牢籠。

女孩幽幽開了口打斷片刻寧靜,道:「我記得你有個哥哥。」

徐錦聲還沒從害羞中回過神,臉頰浮着一片紅暈,雙唇打顫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

她又緊追不捨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你身邊的人就還都是原來的人呢?在你看不見的地方,他們又在做什麼呢?會不會在深夜一角蛻下軀殼露出青面獠牙,吃了你,然後代替你。」

女孩又留下了一團謎案,點到為止,轉身要走,她一向這樣,總是沒頭沒尾的。

「等等!」徐錦聲喊住她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
「小蝶,庄生曉夢迷蝴蝶。」

他細細品着這個名字,小聲地呢喃。回過神來,小蝶走進一個死胡同中消失了,像蝴蝶一般,飛走了,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遇。

天色已經不早了,將夜,這座小鎮上的生活才剛剛開始,早上下山採買的丈夫這個點恰好回家,學堂的也剛剛好放學,紙燈籠高高掛着,七八歲的孩子舉着糖人在街上玩鬧。

徐錦聲坐在一棵百年槐樹下,那位神武將軍或許也曾在這棵樹下沉思過。

放學的同窗路過此處和他打聲招呼便忙着準備鄉試去了。徐玉言兄弟連心不用想就能找到他在哪。

他們兄弟二人有着相同的外表,或許是性格差異,即使五官再像,也能很快能分辨出兩人。

徐玉言平靜似秋水,無論站坐,身如松柏般挺直,如其名,像一塊溫玉,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。

想起今日小蝶的話,一貫溫和的哥哥看起來格外滲人像是笑裡藏刀。月落烏啼,街上又表演起了打鐵花,迸發的火光星星點點灑在徐玉言的側臉上,相顧無言。

許是心虛,徐錦聲不敢抬頭,又是害怕,靠近哥哥的那一半身體不由得發麻。

街上的嘈雜聲此刻都與他隔絕,耳邊只剩呼吸心跳,以及小蝶的話。

徐玉言稍微放鬆了一下自己的體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,看樣子他並不打算說話,只是想長久的坐一會兒。

「哥。」徐錦聲率先開了口。

他悶悶的「嗯」了一聲。

徐錦聲靈光一閃道:「咱倆今天一起睡吧!」

「嗯?」

如果真的如小蝶所言的話,只要他時刻盯着徐玉言就一定能發現破綻。

「不。」徐玉言果斷拒絕了他的請求。

莫非真如小蝶所說,哥哥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親弟弟都不可知曉的。

他死死盯着,不放過徐玉言臉上每一個微表情。

「你這兩天很奇怪。」

還不都是因為那個女孩。

徐錦聲擔心打草驚蛇,強裝鎮定打哈哈道:「唉,沒有休息好,我窗外林子里的蟲子太吵了,哥你也知道,這個季節,容易惹的人心發慌。咱家又挨着林學究,他老來得女,一把年紀天天逼着他家那個小丫頭背什麼詩經啊大學啊,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,靜女其姝,俟我於城隅……」

他搖頭晃腦的,嘴裏的話像流不盡的江水。

徐玉言云淡風輕道:「你知道嗎圓圓,你說話越有邏輯的時候,往往謊撒的越大。」

徐錦聲泄了一口氣,深呼吸,語氣加快道:「好吧哥,跟你說實話,我前兩天碰見一個紫衣服的女孩,我打眼一看我就知道她不一樣。」

「哪裡不一樣。」

「不一樣的漂亮。」

徐玉言微微頷首贊同的「嗯」了一聲。

他又嘰里咕嚕的開始說起來:「她身上有一股很濃丁香味,走起路來叮叮噹噹的,她和我說,她說她來鎮上是來捉妖的,鎮上藏着一個青面獠牙會吃人的怪物。」

「你信了?」

「嗯。」徐錦聲非常確定的點了點頭,然後問道:「哥,你怎麼看?」

「子不語怪力亂神。」

「小蝶不會騙我的。」

徐玉言氣調溫軟道:「可她昨天還和我說她叫綿綿。」

徐錦聲猛然回頭,「哥,你見過她啦?」

徐玉言點頭,不以為意道:「她還說她要把妖怪扒皮架在火上烤,煉成丹藥吃下去。」

「她騙了我?」

「她只是逗你玩,算不得騙人。而你,不該逃課的。」

徐錦聲蔫了,嘴裏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。

女人的話,只能信一半。

次日清晨,柵欄外的杜鵑開了一茬,淡紫色的,這個季節的風是輕柔的、舒爽的,杜鵑就在這陣風中迷醉。

徐錦聲今天要去布莊查賬,這是徐老闆下山前吩咐他的。

臨出門時碰到了林學究的女兒林薇,林薇平時悶在家裡很少出門,只有上元節的時候能看到她的影子,二人最多的交流就是隔着一堵牆,

「死丫頭別念了,你吵死了!」

林薇只是更大聲的讀:「天命之謂性;率性之謂道;修道之謂教……」

兩人相見,針尖對麥芒,眼神隔空交戰。

林薇一身嫩粉輕紗,裙頭並蒂蓮繡花是徐夫人親自操刀的,她的每一套衣服都是學究在布莊雲織坊定做的,加上徐夫人格外看好這個丫頭,每件衣服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心血。

鄰家有女初長成,這次見到她,稚嫩的臉龐已經褪去了青澀,林薇雙頰**如桃花,美目流盼,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。

空氣里硝煙瀰漫,徐錦聲上下打量她一眼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,林薇只是輕飄飄瞥了徐錦聲一下吐出兩個字:「飯桶。」

就這樣不歡而散。

去布莊的路上連風都是臭的。

穿過小磨巷,包子鋪的蒸籠熱氣騰騰直衝雲霄,小磨西施的豆腐一如既往白嫩,胭脂鋪又新上了一批新貨,大早上鋪面就擠滿了女人,紅的綠的,束髮的披髮的,像一大捧嬌嫩簇擁的花,可惜沒有他要找的那一朵。

踏進烏衣路,布莊就在這條街的最中心,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,丁香的味道。

屬於她的鈴聲、她的氣味在此刻突然降臨。

還沒來得及思考,已經長了狗鼻子似的追了出去。

她走的很快,只剩殘影,徐錦聲看的恍惚,一時有些暈頭轉向,鬼使神差的追到了逐溪塔。

逐溪塔從來沒有人進去過,自他記事起這裡就不許任何人進出。

徐錦聲在塔下有些躍躍欲試了,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試圖推開那扇門,正當他心灰意冷之時,一顆月季花骨朵砸中了他的頭。

紫紗如瀑,順着梨樹高高的垂下來,小蝶坐在粗壯的樹枝上,背靠樹榦好不愜意,滿樹梨花為她做冠,風情不搖晃。

「你騙了我?」徐錦聲開口依舊是質問。

「想我了嗎?」小蝶右臂支撐在膝蓋上托着臉調戲道。

「思之如狂。」

她從樹上跳下來,動作輕盈真如一隻蝴蝶般,梨花落了徐錦聲滿頭,拂了一身還滿。

小蝶食指挑了一下他的下巴,拋了個媚眼,道:「帶你看個好玩的。」

順着那陣丁香味走,小蝶在一簇花叢中蹲下身,徐錦聲一頭霧水的照做。

花叢對岸是一條淺碧色的小溪,小蝶指了一個方向。

春溪尚好,孟寧傅廷修男一女坐在溪邊,男人為女人撥開頭髮,女人回贈一個甜美的笑容。

等等!他倆是誰!

一身綠袍長衫的狂徒就是徐錦聲白日里儒雅隨和的哥哥,而身旁那個笑得開懷的少女是……林薇?

徐錦聲的下巴僵住了,她最喜歡看他這個樣子。

不過也不是完全想不到,整個鎮上論才貌,唯有此二人最般配算不得將就。

「還以為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悠的是誰的心,沒想到是我長兄玉言,這太恐怖了。」

小蝶笑了。

徐錦聲可笑不出來,「妹妹要變嫂嫂了。」

小蝶問道:「不好嗎?」

「不好,到時候,整個徐家都會充斥着令人作嘔的讀書聲,我估摸着他們兩個生下的孩子第一句就是『三更燈火五更雞,正是男兒讀書時』,真到了那個時候可就完了。」

小蝶道:「真有那麼恐怖嗎?」

徐錦聲道:「更甚。」

小蝶翻個身,雙手撐在地面上,閉着眼任微風吹拂她的臉頰。

百花深處盛開了一株更嬌艷的丁香。

徐錦聲盯着那張側臉出了神,光打下來的時候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的一清二楚,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面前這個人是活生生的存在,具象的、生動的。

他的手悄悄的在下面抓住了小蝶的紫色飄帶,生怕一不留神她就飛走了。

「你家在哪?」,徐錦聲問道,手裡抓飄帶的力度加大了。

小蝶偏頭,睜開一隻眼睛「嗯?」了一聲道:「我沒有家,如果非要說出一個的話……」,她纖細修長的手指擋住陽光,食指和中指之間打開一條縫,任那束光如何刺痛她的眼睛,「大概是一座離這裡很遠的山。」

她又道:「那只是我短暫棲身的春山,算不得家的。」

關於對家的描述,她腦子裡只剩下一句,我亦飄零久。

徐錦聲肩膀朝她那邊伸了伸道:「這裡讓你靠,多久都可以。」

小蝶嘴巴微張愣了一下,閉上眼收拾好表情感受春風,隨它肆意撩撥心弦彈奏一曲《鳳求凰》,她紅唇輕啟:「我會離開這裡的。」

「不要。」徐錦聲嚇得一把扯過那條纏在小蝶身上的紫色飄帶。

小蝶一個吃痛摔倒在地,咬牙切齒的喊道:「徐!錦!聲!你要幹什麼!」

他手足無措起身,慌亂擺手撇清關係,「我沒有,我沒有。」

精緻的髮髻散落幾縷髮絲擋在小蝶臉上,她表情兇狠又嬌憨,像一隻發了狠的狐崽隨時會咬人一口。

「流,流,流血了。」徐錦聲心虛的說話都有些結巴起來。

白嫩纖細的手臂下流出一灘艷紅的血,「我帶你去包紮?」徐錦聲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
小蝶沒回答,臉上還是一副要吃人的神情,她咬着牙伸出手,嘴裏哼出嗔怪的聲音。

徐錦聲輕輕地拉住那隻手生怕一用力就碎掉了,他將小蝶扶起來,一路上不敢抬頭與她對視。

「你就這麼怕我?」

徐錦聲連忙點了好幾下頭,已經不敢直視她。

「怕我什麼,我會吃了你嗎?」在他看不見的地方,小蝶的臉上多了幾分陰險。

徐錦聲稍稍抬頭又迅速低下去答道:「怕你生氣。」

「蠢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