◈ 第1章

第2章

夜半 皇宮

喝了酒的皇帝紅着眼睛輕聲呢喃道:「欒亭,你我之間這麼多年,刀槍箭雨里闖出來的情份,你……你要權,我要人,我們各有所得。我以為,這一生,我們都能維持住這個平衡,一直走下去……

你知道我的,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意,你想要什麼,我都給你,就算你想要這大位,我也、我也可以給你,我甚至還會為你籌劃安排好……

欒亭,我以為我只是想要你這個人,只要你還肯留在我的身邊就夠了,可是我突然……突然覺得不甘,或許,人的慾望總是填不滿的罷……」

手中端着茶杯要給皇帝遞水的殷欒亭靜立在原處,許久,才緩緩轉身,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回身後的桌案上,背對着皇帝,一向挺拔的腰背在這一刻略微彎曲,就像突然被一座大山壓住,壓得喘不過氣了一樣。

他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水,突然低笑出聲,一聲接一聲的,好似停不下來,直到一滴眼淚突兀的落進身下的茶杯里,他才怔怔的看着那微小的漣漪,語聲平穩的道:「你要人,我……要權?是啊,大家都不是小我的冰山女總裁孩子了,那些矯情的酸話就不必說、也沒人信了,大家的目的,彼此也都心知肚明。男兒生於世,怎肯庸碌一生,我出身世家,生而尊貴,自然更想要崢嶸一生,才不枉我來世一遭。

這些年我機關算盡,殫精竭慮,為的自然是這滔天權勢。如今,我把持朝政,在朝中也算隻手遮天,想要的權利……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感覺都擁有過了,盡夠了,今日皇上既然把話說開了,你我的緣分便也到了盡頭,星……皇上,您會將我賜死么?」

皇帝斜倚在榻上,眼神悲涼,低聲苦笑道:「你何必要問這種話?你明知道,我不會……」

殷欒亭沒有回身,透過眼中的水光怔怔的看着不斷落入茶杯中的小水珠,輕聲打斷道:「那皇上,會將我下獄么?」

皇帝撐起身子,皺眉道:「欒亭,你明知道我不會這麼對你,何苦要說這種話來刺我的心?」

殷欒亭又笑了笑,語聲輕快的道:「看來我這些年不惜以色侍人,到底有些用處,就算被皇上你看出狼子野心,也終能保全性命。」

皇帝搖搖晃晃的站起來,眉頭緊皺,聲音帶着壓抑的怒意:「你明知我從不曾將你看做……看做以色侍人之人,為何要說這些話來作踐自己?你我少年相識,一起走過了多少風雨飄搖的歲月,我們……」

殷欒亭重新挺直了腰背,再一次沉聲打斷:「皇上!」

皇帝一頓。

殷欒亭依然背對着他,依然保持着方才的語調,緩緩說道:「陳年舊事,就不必提了,既然皇上一不賜死,二不收監,那麼臣便拜謝隆恩。臣乏了,就此拜別皇上,皇上若對臣另有處置,也請儘快下旨。」

他全程沒有回頭看過皇帝一眼,說罷,便轉身大步向外走去。

皇帝看着他的背影,失聲怒吼道:「殷欒亭!你明明知道,我只想讓你留下來陪我!真心實意的……陪着我……」

殷欒亭腳步頓了一下,繼續向外走去,任由身後的皇帝喃喃的碎碎念着:「欒亭……我們少年相識,我們明明曾經生死互許、毫無保留,我們明明曾經不分你我,我們明明那麼好的……你為什麼變了……」

門外的內侍聽着兩人爭執,大氣也不敢出,見殷欒亭走出大殿也不敢攔,畢竟當今的朝政大部分已經被這位異姓王把持,皇權都快被架空了,若他想反,明天就可以做皇帝。

殷欒亭面上沒有絲毫表情,下了殿前玉階沒走出幾步,便壓着嗓子悶咳了一聲,胸中一股血氣翻湧而上,他幾番壓制,終究還是壓制不住,一口鮮血噴了出來。

月光下的白玉階上落下點點暗色,像是雪夜落梅,更像是……陳年的蚊子血,不會讓人心憐,只會惹人生厭。

隨侍的內侍見他吐血,剛剛驚叫了一聲,就被殷欒亭抬手止住,他抬起袖子擦了下唇畔的血跡,又緩緩蹲下,用自己華貴的廣袖一點點將白玉階上的血跡抹去,低聲道:「沒事……沒事,不要吵,不用送我。」

內侍驚恐的捂住了嘴,看着這位權傾朝野的異姓王重新站直了身體,沾了血跡的廣袖輕拂,大步向前走去,很快,那掩在華服中的瘦削背影便一點點的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中。

他此時並不知道,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寧王的背影。

內侍驚魂未定的站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,連滾帶爬的跑進內殿,卻見皇帝已經半倚在榻前睡著了。

內侍監傅英因病不在,守夜的小內侍一時六神無主,急得快要哭出來,他思量再三,決定先壓下。

皇帝本就失眠覺淺,現在心情又如此糟糕,好不容易睡下,若擾了他的清夢,自己說不得就得腦袋搬家。

寧王是武將出身,向來刀槍不入,看他走路帶風的樣子,也不像是有什麼大事,王府里也自有府醫,是寧王從軍中帶回來的,傳聞醫術奇高,並不比宮中的御醫差,想必是出不了差錯的,不如等明日一早再稟報不遲。

殷欒亭一路回了王府,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了所有家僕,拿出所有人的身契,開庫房取銀兩,每人發放了足夠的銀錢,遣散了家僕。

繼而又開始遣散府中家將,這一步不太順利,府中的家將多是陪他從戰場九死一生過來的,忠心耿耿。

鐵打般的漢子直挺挺的跪了一院子,並無一人肯拿錢離去,直到殷欒亭下了死命令,強行將足夠他們日後生活的銀兩發下,才不得不沉默着接受了自家將軍的最後一道軍令。

殷欒亭沉默着看了他們一會兒,才轉身進了內堂。

自殷欒亭被封王賜府後,經常被留宿宮中,白日里下了朝,也多是留在宮中處理政事,細細算來,他待在府中的時間遠不及宮中的一半,府中的一切,也不如宮中熟悉。

他走進自己的書房,在外面一片凄風苦雨的忙亂和壓抑的低泣聲中,緩緩磨了墨,提起筆寫了他此生最後一封摺子。

「臣殷欒亭,無德無能,深負皇恩,無顏忝居高位,請辭寧王之位,自此隱居山野,此生不入京城……」

寫完,他怔怔的看了一會兒,才合起摺子,將自己的大印、虎符、蟒袍朝服等端端正正的放在桌案上,那封奏摺就放在最上面。

忙完這些,他才起身洗了筆,滅了燈,收拾妥當,一步一步,走出了房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