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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逐太陽的男人女人們 004 風雨夜_安博小說
◈ 003 挖深耕

004 風雨夜

  月黑天,大兵團「挖深耕」的火把將川南盆地的半邊天空燒紅。火把多是拆下民房上的竹篙綁起來的,燃燒時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。一座座饅頭似的石骨山(頁岩山)頂上,鐵皮捲成的廣播筒聲嘶力竭地吶喊:「人有多大膽,地有多大產!」「一天等於二十天,一年等於二十年。五年超英,十年趕美,跑步奔向共產主義!」
  聲音遙相呼應,此起彼伏。
  火把下加班的人,大多是老人和婦女。身上被下半夜的霧露打濕得能擰出水來。有的站在土裡,頭撐在鋤把上打瞌睡,有的就近倒在土埂邊沙凼里,三個一塊兒,五個一堆,橫七豎八,鼾聲大作。
  「哇」旁邊沙凼里瞌睡的大鴻,突然哭叫一聲。
  大鴻母親熊幺娘,猛然抬起撐在鋤把上的頭,大鴻咕嚕咕嚕幾句囈語又睡去。站在熊幺娘身邊照樣打瞌睡的菊香媽也被驚醒。她沾着重重的眼帘說:「幺娘,大鴻兄弟還在發燒嗎?」「是呀,下午同菊香去石洪山甘蔗林里逮斑蚱,回來就發燒。丟在家裡不放心,只好把他帶來。」「哦,大鴻兄弟比菊香大幾個月,快滿六歲了吧。」「是呀。」「記得他們出世的頭年,大家分到了田地,過上了從來沒有的好日子。可現在不說大兵團的『大鍋飯』會吃垮山頭,就說這青壯年勞力都抽去大鍊鋼鐵了,眼睜睜地望着成熟的莊稼爛掉在地里,搶回來的又被**按浮誇數字收走,再遇這連年的天災,讓人怎麼活下去呀。」
  大兵團的公共免費大食堂,先是讓人人隨自己的肚子吃。不久沒糧了就吃勉強吊命的定量,後來連定量也一減再減,大躍進的瘟疫「水腫病」便一發不可收拾。
  熊幺娘嘆道:「是啊,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。山上大片大片的樹砍光燒成木炭,砸爛家家戶戶的鍋當廢鐵,一起塞進土高爐里煉成黑不溜啾的石頭就不說了,可讓我們這些老弱婦女的空着肚子加班『挖深耕』,翻起來的死土疙瘩和石骨連草也長不出來,這到底想折騰個啥呢?」「唉,要是這樣也沒被累死餓死,那就算前世的造、造化啰。」菊香媽斷氣似地嘟噥着睡去。熊幺娘長長地**一聲,將頭撐回鋤把上,眼瞼隨之不自禁地滑下來。
  「快,快爬起來呀……『彎棒』來啦!」
  冬秀爸楊大漢兒壓着嗓門兒,邊吼邊推醒身邊睡得象死豬一樣的樹林爸和菊香爸,菊香爸懊悔地說:「唉,真丟臉啦。」楊大漢兒說:「菊香爸,你要是想撈個『深耕狀元』自己就硬撐着別打瞌睡呀?」
  「彎棒」是人們給大兵團團長楊安邦取的綽號。因在這方圓幾平方公里的萬壽村裡,就是敢把老虎當馬騎的人也得怕他九分。誰敢惹惱他,誰幾天幾夜的腸子就甭想拉出屎來。眾人裝模作樣的幹活。有的母親騰出一隻手拍拍背上嚇得哇哇啼哭的奶娃兒,口裡直哼着:「喂喂喂,乖乖快睡覺。」
  楊安邦逛來,看見下放勞改的右派分子趙文雄,還把頭撐在鋤把上打瞌睡便跨過去「啪」地扇他個耳光。趙文雄似夢似真地叫道:「不是你們發動『大鳴大放』,我才說了幾句真話,憑什麼給我戴『帽子』?」
  **。
  「獃子,直到現在你也沒有迷醒?哪朝秀才造反成了氣候的?」
  楊安邦的幾耳光,似乎叫趙文雄真的清醒了。他驚愕中不吭不哼,兩眼瞳孔里怪異的光圈兒越閃越大,在夜空中分櫱得滿天飛,活象當年的一頂頂「大帽子」,撲天蓋地砸下來。
  趙文雄「媽呀」一聲慘叫,軀體顫慄着直冒冷汗。側邊的冬秀幺姑跨過去,逮着他的胳膊拽拽:「文雄,你還在犯什麼傻?快乾活呀。」
  楊安邦故作開心大笑的逗趣說:「哈哈哈,看他這一身的酸味兒。好象穿的衣服褲子也是從醋罈子里撈出來的。」眾人反應淡漠,只顧幹活兒。楊安邦自討個沒趣兒,唾一口趙文雄走去。他在土裡邊逛邊罵道:「媽的,東方都發白了,才挖這巴掌大的一塊土。龜兒子楊大漢兒……」他幾步走到土坎上站定,憤憤地厲聲叫道:「楊大漢兒!」
  楊大漢兒悄聲怨道:「你龜兒子才抱着婆娘在被窩兒里安逸醒了,又想着跑來找老子的岔兒。老子和大伙兒好歹也是個人嘛,就是一條狗也有個打盹兒的時候。老子豁出去了……」可轉念想到明早那一碗吊命的紅苕湯,衝到口裡的話只好壓回肚子里去。他跑到楊安邦面前,強裝笑臉問:「團長,你叫我?」「老子不是叫你叫鬼呀?你這大兵團的排長咋當的?我去參觀人家挖深耕就挖了一丈多深,看看,你們挖的還不到三尺尺兒深……你再看看這天兒,現在什麼時候了,才挖巴掌大一塊。你給我聽好了,要是天亮前挖不完這塊土,誰的腸子也甭想有屎拉!」「團長,這樣已經挖着老石骨了,大家真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,誰哄你就遭雷打天火燒。」「楊大漢兒,少跟老子來這一套。別以為你抗美援朝去扛過幾天棒棒兒槍,就想擺老資格。要是不想明早從你身上開刀,腦袋瓜里就少裝一些豆渣。」
  楊安邦吼罷氣沖沖地走了,楊大漢兒這個大兵團的一排之長,感到滿肚子委屈。他既不忍昧着良心把大伙兒往死里*,卻每每因不能交差而遭訓斥和懲罰。他想:「想當初,老子去朝鮮戰場上打美國佬,沒有一份功勞也有一份苦勞嘛,背上至今還背着幾大個銅元疤疤。勝利後回國,要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個『黑眼窩』,哪會複員回到這山旮旯里來,成天在你龜兒子面前受窩囊氣。」
  楊大漢兒想着氣得全身發抖,他在地上跺幾腳,朝楊安邦走去的方向發泄道:「龜兒子在老子面前威風個啥?你不就是逮了『五千隻麻雀兒』去換了這頂烏紗帽戴嘛?」
  那是一場大躍進的熱身賽,全國一盤棋開展轟轟烈烈的「除四害」運動,讓麻雀上天無路,老鼠入地無門,蚊蠅斷子絕孫,特別是斬盡殺絕麻雀的人民戰爭史無前例。男女老少分佔在各個山頭,噹噹當地敲着「豬巴嘴兒」(竹筒做的一種發聲器)布下天羅地網,不少被打飛在空中的麻雀,驚嚇得沒落腳之處而活活累死,興旺的「麻雀家族」遭受有史以來的第一場大劫難。楊安邦在《人民日報》上看到「五千隻麻雀狀元」的報道,於是他靈機一動,自己便神話般地逮到五千一百二十三隻麻雀,超過「衛星圖案」上的全國除麻雀「狀元」他當及被樹成典型,並在之後當上了大兵團的團長。
  「老子稀罕當你這個排長,真他媽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。」
  楊大漢兒自我發泄一陣憨氣,心裏似乎好受了些。暗自思忖:「若天亮前挖不完這塊土的深耕,這老的老小的小,誰腸子里不是空蕩蕩的?彎棒是個鐵石心腸的人,他說得到就做得到,再這樣幹下去……」想罷,楊大漢兒三步並着兩步跑到土中間吼道:「我的老少爺兒們,如果大家不想明早自己的肚子唱『空城計』,現在手腳就放利落一點兒。」
  熊幺娘無奈地搖搖頭,忽然想到大鴻爸在心裏嘆道:「唉,他抽去大鍊鋼鐵一年多沒回家了,難道他真把我們娘兒忘啦?」